□ 曹斌
站在禿尾河北岸的臺地上,五月的風裹挾著細碎的沙粒,在四千年前的城墻殘垣間嗚咽。神木的黃土總是這般,干燥得能吮盡唇上最后一絲水汽,卻又能從溝壑縱橫的褶皺里翻出半片帶著魚紋的灰陶——這是石峁最尋常的相逢。考古隊的洛陽鏟最新探明,這座面積達400萬平方米的史前城址,其外城東門遺址出土的玉器殘片,經紅外光譜檢測,竟與230公里外蘆山峁的玉料同源。數字是冰冷的,但當指尖觸到那些被先民摩挲出包漿的玉璇璣時,突然懂得“以玉事神”的虔誠。
石峁人夯筑城墻的方式至今鮮活。黃土里摻入的料礓石,在陜北陽光下會泛出貝殼般的銀光。清理出的馬面遺址顯示,他們早已掌握分段版筑技術——每層夯土厚約8至12厘米,與現代工程學中的最佳壓實度驚人吻合。這讓我想起老鄉們打土墻時,總要往黃土里撒一把糜子稈,說這樣才“有筋骨”。科學的精確與民間的智慧,在光影交錯的時差里完成了一次隔空擊掌。
最動人的是那些藏在墻體內的玉器。考古學家稱之為“藏玉于墻”的祭祀行為,在皇城臺新發現的6件玉鉞中,有3件刃部故意折斷。北大加速器質譜中心的檢測報告顯示,這些玉器入土前曾被反復灼燒。站在發掘現場,才知“燔柴于泰壇”的記載并非虛言。先民們將最珍貴的玉器折斷、火燒、筑入城墻,如同把星辰的碎片砌進大地。這種近乎暴烈的虔誠,讓現代人精心設計的儀式都顯得蒼白。
黃昏時分的遺址最易惹人鄉愁。夕陽給皇城臺的覆缽式石砌建筑鍍上金邊,恍若《山海經》里“員神磈氏之宮”的模樣。西南角臺出土的20余件骨制口弦琴,經聲學實驗仍能發出清越的樂音。這些口弦琴的穿孔方式與西伯利亞的同類器物如出一轍。所謂華夏文明,或許本就是不同方向的季風在黃土高原上攪動的旋渦。
夜里借宿在遺址旁的石峁村。村里的老漢指著自家窯洞后的土坎:“那底下埋著一尊和皇城臺一樣的石雕人面。”他用的量詞是“尊”,仿佛在說活物。最新勘探證實,遺址外圍的21處小型聚落仍保留著與主城相似的空間格局。這些散落的史前基因,在農人的犁耙下、孩童的彈珠游戲里,倔強地存活了下來。老漢的孫女兒正在院墻上用粉筆畫畫,線條稚拙得像是復刻了出土陶器上的幾何紋。
離村時遇到來測繪的年輕人,他平板電腦里的三維建模顯示,整個遺址區與北斗七星的布局存在0.81的匹配度。這個穿著耐克鞋的技術員突然說起《堯典》“歷象日月星辰”的句子,眼鏡片上反射著無人機閃爍的綠光。此刻的石峁,考古探方的經緯線正與銀河的坐標系重疊,化驗室里的碳十四數據與飄蕩的山曲在同一個頻率共振。
最新植硅體分析顯示,四千年前這里的小米淀粉顆粒與現代陜北有機谷物的分子結構幾乎一致。這或許解釋了為什么每次離開時,總要在口袋里裝一抔遺址的土。后來才明白,帶走的不是文物,而是至今仍在血脈里循環的遺傳密碼。當城垣的陰影斜斜切過GPS定位點時,恍惚聽見骨笛與鋼筋的合鳴。
編輯: 吳佳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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