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海民
站在黃河老渡口大慶關河灘上,七月的陽光把河水曬得發燙。
此刻,身后的關中平原,熱浪正裹挾著黃土的氣息席卷而來。我循著一本泛黃的拍攝日志,踏上尋找陜西軍人抗戰足跡的行程。“那時候的河水比現在急多了。”一個抽旱煙的老漢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他眼里閃著奇異的光亮:“我爺爺當時看見過,那天早上當官的喊‘過河’,沒人應聲。后來孫軍長和衛兵來了,就說了三個字——‘跟我走’,船就一艘一艘地向對岸劃去。”
那是2005年拍攝一部叫《浴血中條山》紀錄片時的日記,20年過去,紙已卷邊、泛黃,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但那些用藍黑墨水記錄下的文字,卻像一把鑰匙,重新打開了一扇通往血與火年代的大門。
河對岸就是山西,連綿起伏的中條山隱約在眼際。87年前的那個夏秋之際,平均年齡不過二十出頭的三秦子弟兵,就是從這里渡過黃河。我想象著那個霧氣彌漫的清晨,他們穿著單薄的灰布軍裝,踩著黃河灘泥走向渡船。有年輕的軍人回頭望了一眼家鄉方向,那里有他執手相別的剛剛過門的媳婦,還有年邁的父母,更有母親連夜趕制的布鞋——鞋底還沾著村路上的黃土。
如今,山還在,河也在,他們的身影卻早已融入山河之間。
那是一次沉重的行走。
一入平陸,黃土溝壑就像老人臉上的皺紋般縱橫交錯。沿著日志記錄的路線,首先來到平陸八政村。七月的陽光烤得人喘不過氣,土墻下的影子像倒伏的旗幟。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漢帶我們去尋找趙壽山將軍住過的老屋——已經塌陷的土窯洞。陽光透過木格窗欞灑在土炕上,老漢指著炕頭說:“將軍就坐在這兒,吃了我娘蒸的窩頭,還幫著掃院子。”一時間,我仿佛看見當年那身穿灰布軍裝的將軍,彎腰在院里用笤帚掃地,身邊是一群笑著唱歌的士兵。歡歌笑語的士兵呀,有多少人最終沒有回來,而那午后的陽光、院子、山西的老鄉,還記得他們。
在當地有關人士陪同下,我們找到洪池鄉西鄭村的玉米地邊,辨認著一塊風雨剝蝕的砂石碑——人們都稱之為“后死碑”。“陸軍第177師1059團第3營陣亡烈士紀念碑”,這是碑上的字跡,正面“為國捐軀”四個大字仍舊清晰,碑體殘破,碑陰密密麻麻刻著名字,有些已經模糊得看不清楚。我想起有老兵曾經告訴我,那些過河的士兵,每人的筷子上都刻著“舉箸不忘國恥,每飯必念民艱”的話。這不是豪言壯語,而是一種刻在日常的莊嚴。
芮城馬家崖,是最讓我震撼的地方。
站在崖頂,黃河在遠處泛著銅光。當地人說,那年戰斗最慘烈的時候,有百余陜西兵在這里彈盡糧絕,集體跳崖殉國。崖壁上仍有幾處焦黑的灼痕,是當年手榴彈爆炸的痕跡。我用手摸過一塊泛紅的巖石,冰冷粗糲——它是否沾過某位戰士的鮮血?離開芮城時天正下雨,雨絲將山川染成了灰色。中條山仿佛披著一層輕紗,靜默無語。車沿著盤山公路緩緩前行,我在心中默默數著那些路過的村莊,想象那些穿著草鞋、扛著步槍的年輕士兵曾經也走過這條路,帶著不知歸期的信念,走向子彈與血火構筑的戰場。
然后,遇見高平“十七師抗日陣亡烈士紀念碑”。
60多年過去,它依然矗立在晉東南的一道山谷里。字跡清晰、基座堅固,立于溝道,背靠青山,四周是田,是橋,是一條正在修葺的小路。我們到的時候,正趕上夕陽將落,余暉從西邊的山原滑下來,照在碑頂,溫暖而沉靜,就像那碑文上寫的:“死重于岱岳矣。”
這塊碑,是為1938年在晉東南一帶犧牲的第17師將士而立。立碑的就是師長趙壽山。碑還在,山還在,人已不在。可只要我們還記得,就還有人在山河之間活著。他們是沒有名字的,只有這一塊碑;他們沒有歸來的,也只有碑上的悼詞。
那天是2005年7月30日的傍晚,山色漸暗,我們靜靜佇立、默默無語。
那一早,我們是從侯馬出發,一路過曲沃、翼城、沁水、陽城,坐一輛面包車,顛簸在煤礦招牌和運煤車之間。山西的山不高,卻浩蕩,綠色層層疊疊,像是被雨水催得瘋長的玉米林。有時候我們停下來喘口氣,有時候車里安靜得只剩發動機的響聲。腿伸不開、頭靠不住,后排尤其難熬。但沒有人抱怨。
娘子關的城墻在七月驕陽下泛著青灰色的光,我沿著古道拾級而上,石階被歲月磨得發亮。關下是107國道,全是拉煤出省的車,排成長隊,路面坑洼,街道和村莊是黑色的,環境十分惡劣。這么一個聞名的關隘,竟是這樣的現狀。關上還住有人家,十戶九姓楊,看樣子生活也平常。
爬上敵樓時,天色突然變得陰沉,一陣悶雷滾過,雨點如石砸在城墻上。我們躲在敵樓里,看到濕潤的磚縫中到處都是斑斑彈痕。一個村里的老人說,那時守關的陜軍不多,每一個士兵都咬緊牙關,不肯退。有人炸掉橋梁,有人堵住隘口,有人趁夜從山道翻上敵后。他講得動情,我聽得心顫。他說:“我們現在的日子是吃白面、喝白酒,可當年那些娃兒是吃黃米飯、喝雨水。他們不肯退,我們更不能忘。”雷聲轟鳴,仿佛又聽見了雪花山陣地上陜西子弟兵用石頭砸向敵人的怒吼。雨幕中的古道蜿蜒如蛇,當年那些穿著草鞋的年輕身影,就是沿著這條路走向戰場,卻少有人還。
最后我們來到保定。
盧溝橋事變后10日,一支精心準備的陜西軍隊,邁著匆匆而又堅定的步伐,在國民革命軍第十七路軍第17師師長趙壽山帶領下,從三原出發,奔赴抗日最前線——河北保定。士兵們一個一個面情嚴峻,氣壯山河,這些平均年齡才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將用自己青春和熱血,捍衛祖國莊嚴神圣的領土。古老的關中平原,見證了自己的兒女的滿腔豪情。他們徒步到了渭南,然后換乘火車東出潼關,揮師北上。悶罐子列車上,他們看著擦窗而過的錦繡河山,心潮涌動、情緒激昂。
循著他們的足跡,我們來到平漢(今京廣)鐵路漕河車站,只為拍一組周恩來副主席當年在這里會見并送別17師官兵的場景。車站寂靜,鐵軌銹蝕。我站在站臺上,想起剛走完長征后才刮凈胡須的周副主席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華北之大,已無一張安靜的書桌。”
那是一代知識分子的血性之音。而今站臺空曠,唯有一列貨車緩緩駛過,汽笛一聲,驚起一群麻雀。
再回首,大慶關,太陽剛落,黃河水泛著血紅色的光。河岸空無一人,只有河風吹動岸邊草葉。夜幕降臨,河面上泛起粼粼月光。遠處傳來隱約的秦腔聲,像是易俗社當年排演的《血戰永濟》。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記憶就像黃河水,永遠奔流不息。而那些渡河而去的年輕生命,已經化作青山,永遠守護著他們用熱血澆灌的土地。
他們走了很遠,卻離我們很近。
編輯: 孫璐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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